*蕭疏寒X蔡居誠
*時間點在蔡離開點香閣後

 

        隆冬雪紛飛,塞外春應少層冰凍草木,卷地北風吹雪落,孤城矗立寒沙間,一行征雁影成形,漫天塵雪徒生蕭瑟淒涼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城南邊一處酒肆門庭若市,來往行人絡繹不絕,褪色酒旗迎風招展,無妨賓客對酌暢飲、酒酣耳熟,三兩相聚把歌言笑。犄角旮旯,一大一小身影相偕,四周安靜獨自成一方天地,彷彿與世俗紛擾隔絕。在座好漢多為江湖俠士,舉止豪邁不拘小節,兩人恬淡氛圍顯得格格不入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男子白衣勝雪,手抱古樸長劍背負老舊劍匣,狀似閉目養神,眉宇沉凝淡漠疏離,給人一種不可高攀的倨傲冷然,旁人生怕徒惹他不快而不敢恣意親近。一邊小姑娘倒是活潑可愛,小臉粉雕玉琢,模樣生得十分精緻,有著一雙圓潤杏眸明亮清澈,天生含春帶笑,淺淺梨渦漾甜笑,令人不自覺心生好感。此刻她正雙手托著鰓,津津有味聽臺上先生說書,聽自著迷處便拍手稱好,率真反應紛紛引來他人側目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彼時說至江湖名門正派武當山,留著山羊鬚的說書先生輕咳一聲,刻意提高音量賣弄關子:「且說這武當乃江湖教派大宗,又是道家武學之首,門下弟子自是人才輩出,其中又以前武當掌門居字輩關門弟子最廣為人知。而早在十年前,武當居字輩卻出了一名叛徒,此人就是蔡居誠,本為蕭掌門二徒弟,但他卻包藏禍心、心胸狹隘,見不得其他弟子比他優秀,竟殘害師弟、構陷同門,狼子野心可說是人人得而誅之!但傳聞這卻並非他遭逐出師門的理由。」他故意留個懸念未點破,如同一跟羽毛輕撓般勾得人心癢難耐,眾人頓時議論紛紛,要求說書先生繼續講下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小姑娘熱情霎時有幾分消退,開始有些興致缺缺,反倒仔細端詳起自己面前的男人,眼珠子咕碌一轉,眼底閃過一絲狡黠,如同隻調皮的貓兒,模樣十足討人喜愛。她悄悄抬起粉嫩藕臂,正欲捏住那人鼻尖時,小手卻遭對方一把擒住,男人睜開淺色眼眸,神情平靜毫無波瀾,瞟了小姑娘一眼淡聲開口:「珠兒,莫鬧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被人當場逮個正著,珠兒訕訕收回手,如同一隻鵪鶉蔫著小腦袋,規規矩矩端坐起身:「是,公子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而臺上說書先生也正好接續說道:「蔡居誠之所以遭武當所厭棄,歸根究底就是他不守道心,擾亂清修!傳言他喜好南風,弒殺同門乃是妒忌,只因他對自己的師父有非分想!」抑揚頓挫的語氣,配上浮誇演技,以及驚世駭俗的武林秘辛,頓時將周遭氛圍引至高潮,有人恥笑、有人辱罵,人們對於這段禁忌亂倫皆是鄙夷,卻無人探究裡頭真偽,又有多少是事實,他們沉浸於虛構杜撰的情節,批判他人種種行徑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如同跳樑小丑的滑稽畫面映入蔡居誠眼廉,他始終無動於衷,彷彿與這些從他人口中說出來的故事毫無瓜葛,而他只是冷眼旁觀一位過客,那些久遠記憶隨著歲月逐漸淡忘,曾經求而不得的渴望,在大夢初醒那日早已煙消雲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然這些被自己所遺忘的往事,卻恰好是珠兒所惦記的心事,當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傳入她耳中,心頭一把無名火瞬間竄上胸口,她見不得有人這般污辱蔡居誠,一時難以沉住氣,氣憤難平的嚷嚷起來:「胡說八道!」珠兒急得眼尾微紅,內心替自家公子打抱不平,蔡居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,這些人的不實指控全是汙衊!

 

        當眾遭到一個小丫頭駁斥,不論如何都有失顏面,說書先生臉色瞬間沉下,氣得吹鬍子瞪眼冷笑:「我哪兒說錯?武當叛徒受江湖好漢唾棄不齒,上述所言他又哪項沒做過?他心狠手辣、冷血無情,都是人盡皆知的!這又哪不是蔡居誠!」當年之事鬧得沸沸揚揚,多少門派師長耳提面命告知弟子不可成為這等小人,否則就會淪落到這般人人喊打的地步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周遭頓時不少俠士也紛紛選擇跟著附和,認為姑娘年紀輕,心眼卻同蔡居誠般歹毒,激烈言詞更是少不了對她批評謾罵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珠兒雖伶牙俐齒,但此刻眾口鑠金有苦難言,憑著自己一張嘴難杜悠悠之口,不一會便敗陣下來。她又急又氣,於是眼巴巴瞅著蔡居誠,期待對方站出來替自己辯解,但她的期盼很快便落空,蔡居誠始終淡漠置身事外,彷彿一切與自己無關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滿腹苦悶無法傾訴,她欲言又止,淚花頓時在眼眶中打轉,珠兒納悶公子為何不澄清?蔡居誠脾氣算不得好,遇上不順眼之人免不了給對方一頓教訓,但聽見別人背後嘲笑卻不肯上前理論,看在她眼底無疑是膽小怕事的行徑!於是腦瓜子一熱,頓時口無遮攔起來:「懦夫!你就活該被人誤會去!」小姑娘傷心欲絕甩下一句話,轉身拔腿就跑,丟下蔡居誠獨自留在原地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不置可否露出嘲弄,眼底閃過一絲冰冷,辯解又有何用?很多時候再多澄清也是枉然,一旦曾經犯錯就難洗白,任何話語都顯得格外蒼白。到底是小姑娘性情天真爛漫,不曾嚐過人情冷暖,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曲折與苦澀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無言瞅著面前逐漸涼透的茶水,想起珠兒方才泫然欲泣的神情,恍惚間想尚未離開武當前,因自己緣故而被同門師兄弟打死的一只奶貓,那隻貓崽與自己十分親近,有雙圓潤無辜的眼眸,被自己取名珠兒,平日總喜歡黏著自己。然而珠兒最後下場竟遭人活活打死,起因只是師兄弟看自己不順眼,修為卻又於自己之下,於是便慘忍拿貓出氣,待蔡居誠知曉,驚慌失措趕到時,小貓早已斷氣多時。蔡居誠無聲落淚,顫巍巍抬起手撫上牠柔軟毛皮,溫度卻冷讓自己心寒,從此他再也沒養過貓。

 

時隔多年,蔡居誠在某個雪夜裡見到撿回一名眼眸與珠兒相似的棄嬰,從此開始親自教導她,讓小姑娘伴著自己漂泊塞外多年。蔡居誠幾不可聞的無奈嘆息,終究起身追了出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少女心思難以捉摸,珠兒這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,待她回過神開始懊惱,早為時已晚,傷人話語如覆水難收,於是她看上去有幾分低落的垂眸,心頭思緒百轉千迴,唯恐蔡居誠惱火自己,想回頭道歉卻又拉不下臉面,畢竟自己前一刻才將人劈頭痛罵,哪好回頭裝作若無其事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正當她陷入兩難境地之際,腳下竟一時不慎向前撞去,與迎面而來身姿挺拔的男子撞在一塊,眼看小姑娘就要重心不穩往一旁摔去,千鈞一髮,遭一雙大手猛然拉住,身子立刻給人扶穩,同時免於一頓皮肉之痛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珠兒自知理虧,又被人救上一回,一張小臉頓時羞紅,連忙拱手抱拳學那江湖規矩,慌亂向對方賠罪:「失、失禮了!」

 

        如清泉般冷冽的嗓音,沉默片刻淡淡響起:「無妨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珠兒不由得一怔,好奇心驅使下猛然抬眸,卻被來者容貌所震懾於原地,並非因對方那如同神祇般俊美的長相,亦或出塵飄逸的氣質,而是她曾偷在公子描繪的畫卷中見過,也知道這人名諱!於是她忍不住驚呼出聲:「蕭疏寒!」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一雙猶如寒星般冷清的眸子,瞬間閃過一道精光,瞅著眼前的姑娘眉頭微蹙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珠兒心知大事不好,自己一時失言說漏嘴,嚇得連忙摀住唇頻頻搖頭,但已是此地無銀三百兩,卻又屋漏偏逢連夜雨,她不斷往後退卻的同時竟撞上一人,接著熟悉嗓音頓時於身後響起:「珠兒?」她瞪大眼眸,到唇邊的話語如鯁在喉,杏眸逐漸氤氳層水霧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自己竟犯下大錯!

 

        於此同時蕭疏寒開口說道:「蔡居誠。」藏於袖口中的指節握緊泛白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的心臟宛如被人狠狠擭住,瞳孔倏然一縮,抬頭恰好與對面那人視線交錯,兩人頓時啞然,曾經的一對師徒,如今竟成了相對無言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    闊別經年,未曾料想他日於異地重逢,細數這渾渾噩噩的一生,竟有大半與這人脫離不了干係,早年人道自己天資聰穎,雖品行瑕疵仍非池中物,毀譽參半,但精妙劍術造詣也尚堪入得了名流,然蔡居誠卻深不以為然,反倒諷刺一笑,只有他知曉自己資質駑鈍、恃才傲物,仗著師長疼愛倨傲鮮腆,一心執念失道心,明知不可為偏要往南牆撞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庸庸碌碌的汲汲於半生,換得眾叛親離、師門驅逐的悲慘下場,待猛然回首才驚覺為時已晚,亡羊補牢皆成空談,當自己淪落紅塵賣藝陪笑,收到故友親信,轉告自己朴道生仙去時,笑意方凝固於唇畔,久違失態的撕碎信箋,目光癲狂放肆大笑:「好、死的好!」痴狂模樣驚走周遭美姬酒客,空蕩廂房蔡居誠心亂如麻,恣意撫手嗤笑,良久倏然頹坐於地,心頭空虛無措,終是像個失怙的孩子放聲痛哭,滿腔熱血情意皆澆熄,世上再無人如朴道生這般待自己視若親子,犯錯連帶害得對方受累,縱然有萬般感念與愧疚,卻從此無人可贖罪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啞聲失笑,從前看不懂道不清的道理頓時了悟,白活二十餘年竟沒有比這一刻還清醒,枉費自己師承武當,自幼潛心修身養性,直至如今才尋得大道。或許不是心灰意冷,而是知曉世間必有因果,愛恨情仇於生死前皆可淡然,他終於放下過往執念,收拾行囊離開故地,來時裹足不前,去後步履輕快,再無世俗可牽絆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行至城南外遙望西邊群山層巒疊嶂,蔡居誠憶起金頂上那高處不勝寒之人,藏於心底不可告人的情意,或許有朝一日能經歲月磨去,他眼底無悲亦無喜,恭敬伏身跪地向鄭重行三叩首,告別師長故友,此去經年未有歸期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未果,兜兜轉轉仍無處可避,緣份便是如此妙不可言。蔡居誠心下感嘆,歛起方才千頭萬緒,淡淡瞟過珠兒一眼,疏離客氣的向蕭疏寒拱手示意:「許久未見,蕭掌門不如隨我前往寒舍一敘?」嘗遍人情冷暖,蔡居誠不再是狂妄小兒,早懂得察言觀色,見蕭疏寒神色似欲言又止,索性開口提議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多年未見的徒弟,如同洗盡鉛華,收斂一身傲氣藏鋒芒,唯獨一雙亮如寒星的銳利眼眸,看得出昔日絕代風華,蕭疏寒竟覺有些陌生與迷茫,蔡居誠褪去驕矜浮躁後是塊璞玉,並非自己所想的朽木,原來自己也有看走眼的一日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 珠兒亦步亦趨跟隨於自家公子身後,一雙靈動的眸子來回在兩人間流轉,沿途一路無語,她自是不敢擅自妄言,只得悶頭踢著路邊石子,童心未泯的行徑叫蔡居誠不禁莞爾,卻想給這頑劣小姑娘一個教訓,故作不知情佯裝不悅。

 

        不多時,各懷心事三人行至間屋舍前,蔡居誠率先停下,珠兒機靈的前去開門邀請貴客入室,裡頭擺設簡樸卻不失整潔,看得出主人極其用心維護,庭院一棵扶桑樹繁枝茂葉,柔和煦陽灑落,破碎光影點點折射於池塘水面,波光粼粼倒有幾分相映成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神態自落的大方邀請蕭疏寒落坐,略有些歉意的瞇起眸淡笑:「粗鄙之地沒有什麼好招待的,還請蕭掌門見諒。」話甫落,珠兒手腳俐落將茶具端上,蔡居誠逕自拿起勺子舀入滾燙沸水淋去,手法嫻熟的沏上壺香氣濃郁的茗茶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也安靜觀看著未作答應,待觀賞對方這行雲流水的動作後,方半歛眸良久吐出一句:「這些年你……變了許多。」實際上,他是想問蔡居誠過得如何,但思及對方當年未辭而別,必然是不願再見故人,追問過去徒增他傷悲又是何苦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手邊動作一頓,蔡居誠這次卻是真心實意的笑道:「是人都會變,但也許不是人變,而是心境有所改變。」過慣淡泊名利的日子,多年清茶淡酒的修身養性,出口的話倒是染上幾分禪機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忽然有些語塞,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說起。蔡居誠卻是氣定神閒,眼神略瞟向一旁安靜垂手,耳朵卻豎起來聽二人對話的珠兒,不免感到一陣失笑,於是無奈搖頭說道:「珠兒去替我些筍子回來,昨夜春雨生嫩筍,咱們已經許多不曾吃野味。」他三兩下想打發活似街坊婆娘聽八卦的小姑娘,刻意將人支開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珠兒向來聰明伶俐,哪裡不知道公子用意,美目極其委屈瞅著他,形同貓崽撒嬌般乖巧示弱,蔡居誠忍俊不住,輕點一下小姑娘眉心道:「去弄回來就原諒妳。」到底是天真單純的小丫頭,聽聞蔡居誠欲輕描淡寫的揭過先前過錯,便神采奕奕的眨眨眸子,歡快地跳起來,一會便跑個沒蹤影。

 

        收回望著她背影離去的目光,蔡居誠這才發覺蕭疏寒正一瞬也不瞬瞅著自己,於是不甚在意的朝他笑了笑:「小丫頭就是冒冒失失的,讓蕭掌門見笑了。」順手給對方遞去盞熱茶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搖頭表示無妨,斟酌片刻才緩緩說道:「當年為何……」他左思右想若是不將話說出口,便猶如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頭,怎麼也難以釋懷。

 

        緩緩將手收回,蔡居誠目光似乎有些飄移,指尖不自覺輕扣檀木桌,彷彿陷入久遠前回憶:「都過去了。」孤注一擲卻換來場空,自己渴求、妄想的離自己越來越遠,不屬於自己的,終究是求而不得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見他似乎不願多談,蕭疏寒便打住話題,再次仔細端詳起面前熟悉卻又陌生的容顏,雖身形清減幾分,但眉宇間不見當年鬱色,反倒多了份寧和與淡然,這些年少去那些曾經的執念,心境沉澱下來,蔡居誠劍意愈發純粹精妙,世間再難棋逢敵手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命運造化弄人,當年追求的境界,蔡居誠怎麼也未能到達,如今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。蕭疏寒內心有幾分欣慰,又有幾分複雜,但憶及仙逝的師弟不禁感慨萬千:「當年朴師弟最放心不下你,直至最後都念著你的名字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聽聞,身子不由得一震,神情有幾分僵硬,勉強擠出一絲淺笑:「怎麼會?是我害他離開武當的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搖頭:「他並不責怪你。師弟離開前……還有些話留給你,並且求了我件事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朴道生留話給自己?蔡居誠一怔,瞬間有些失神,忍不住出言問道:「他說了什麼?」為何當年信箋上卻隻字未提?

 

        「……」蕭疏寒輕抿唇,沉默半晌說道:「他讓你好好保重,並且請求我讓你重回武當。」朴道生對蔡居誠可謂是用心良苦,不惜一切代價想保親手帶大的孩子,臨死前甚至以這步棋相逼,令蕭疏寒不想答應也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一時間忽然語塞,嚐到唇邊一抹苦澀,過往記憶瞬間湧上心頭,滋味是萬般複雜。自己當年的執著是武當,朴道生不計較那些曾經犯下的大逆不道,用盡辦法都要保住自己,到頭來竟是連一聲「道謝」都未能得到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諷刺的勾起唇角,蔡居誠忍不住自嘲:「若當年知道代價會是如此龐大,早在心魔生起時,便該親手自我了斷。」

        伶仃漂泊數十載,經年累月沉痾一生難解,故人逝去人事已非,這麼多年下來,愛恨嗔癡隨著歲月被沖淡,早年那些鮮明情感,就如同雕花窗上褪色的大紅剪紙,如今只餘斑駁的蒼白,一切早是煙消雲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沉默凝視著他諷刺笑容,依稀與過往記憶中的蔡居誠有些重疊,不由得恍惚,心頭忍不住一震,不敢再多望一眼,趕緊捧起桌上那盞熱茶,半歛眸低頭啜飲,藉此掩飾自己的狼狽,即便經年過去,他仍忘不了蔡居誠傲骨風華,胸懷鴻鵠之志,銳利眸中藏不住鋒芒的模樣,那樣的孩子太過耀眼,心思卻又純粹的令自己偏頗、憐惜,所以才會一再縱容。

 

        不經意間瞥見他藏於寬袖中修長手節,已是握緊泛白,不難看出眼前之人心緒難平。蕭疏寒終究不忍見他如此,輕抿唇開口寬慰:「到底是陳年往事,既已放下,何苦來哉?」他一眼便看透蔡居誠心思,或許他該欣慰對方本性始終未變,又或許該感嘆自己還是了解他的。蔡居誠這個人,本性不壞,奈何野心卻讓他不甘心止於此,又不肯屈居人下,而天生驕傲的他,根本不屑韜光養晦,為達目的他可以不在乎手段,哪怕是冠上殘害同門、心狠手辣的罪名。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懂得滴水之恩,當湧泉相報,蔡居誠愛恨分明,並非他人口中的白眼狼,乃至於當年朴道生的恩情,叫他惦記至今沒齒難忘。

 

蔡居誠聽聞自己的話,似乎有些怔愣,神情古怪的瞟了自己一眼,嘴角跟著牽扯下,彷彿是在無聲嘲弄著,這番連自己都欺騙不了的話,又怎麼去說服他人?

 

是了,修道之人終究是人,即便他們胸懷大道,滿口仁義道德,一身仙風道骨超脫非凡,但仍然是個人,既然是人又如何捨棄七情六慾,斬斷與世俗紅塵千絲萬縷的關係。蕭疏寒少年修得太上忘情,也只是忘卻感情,仍擺脫不了身為人便會徒增的煩惱。若真能一句話就輕飄飄放下,那麼自己沒必要來此一敘,蔡居誠也不需難解心頭愁,如此一觀,這些年竟不知道是誰活得更可憐?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心頭忽有些不是滋味,欲言又止,兩人又是相對倆無言。直至此刻,蕭疏寒才後知後覺的明白,蔡居誠已經沒有必須回去的理由,多年淡泊名利的歸隱生活,他終於懂得釋懷與接受,眉宇間不再鬱色難解。

 

        默然瞅著他淡然神色,蕭疏寒心念一動,似乎能明白蔡居誠眼中當年自己的模樣,並非不知曉他那層曖昧難辨的心思,但兩人同為男子,又是師徒禁斷,實屬天地不容。在蕭疏寒自蔡居誠眸底驚見情意時,心下駭然,更多是手足無措,向來性子淡漠冷清的他,竟連日感到心神不寧,不明白蔡居誠情究竟從何生起?於是他先將自己關於金頂閉門思過三日,武當百年清譽差點毀於一旦,是他教徒無方才會讓蔡居誠錯把孺慕當傾慕,如今情意滋長,他只能親手斷情絕念,蕭疏寒跪於大殿之上,心中苦澀煎熬,迫於無奈殘忍摧毀師徒間所有信任與情感,從此他們漸行漸遠,最終形同陌路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彷彿心有靈犀般,蔡居誠似乎知曉他心思般,忍俊不住輕笑出聲,在蕭疏寒不解的神情中,替自己及他添上新茶。追憶過往也無濟於事,就當年少輕狂如夢一場,曾經令自己悸動、執著的情感模糊的幾不可辨,就如同那顆投入心湖沉沒的石子,再也激不起半絲漣漪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轉眼間,一壺茶已盡,夜幕垂下天色暗淡。兩人默契不提過往,氣定神閒煮茶論道,彷彿相識多年的好友。語末,蕭疏寒手中茶盞緩緩落下,露出個極淺笑意,心頭沉痾終了,他無悲亦無喜,回首多年只餘感慨,興許這回自己是真正放下了。

 

「我該離開了。」他平淡無奇的說道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對此卻並不驚訝,只是隨著對方起身,就像為故人離去而餞行,以茶代酒敬他道:「保重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蕭疏寒默默端詳他半晌,終究未再多言,微頷首輕聲道:「你亦如是。」隨即頭也不回轉身離去,留蔡居誠於原地目送他背影逐漸消逝。

 

        而早已偷溜回來,躲在窗櫺下目睹一切的珠兒,卻看不懂兩人究竟打什麼啞謎,忍不住探出頭望向自家公子:「公子,為什麼不把人留下?為什麼不告訴他,這些年你的相思苦?」蕭疏寒信,但她可不信公子用來騙人的話!若公子心中沒有蕭疏寒,又何必珍藏畫卷念念不忘?

 

        蔡居誠睨了珠兒一眼,不禁嗤笑出聲,輕敲了下她額頭:「古靈精怪的丫頭,那些哄人的話本少看。」

 

        「公子!」珠兒吃痛的捂住額心,忿忿不平的頓足,不滿的鼓起腮幫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將視線緩緩收回,蔡居誠向落日餘暉眺去,抬手輕揉珠兒的頭淡聲道:「愛恨情仇也不過是身死一抔土,何苦來哉?」

 

        愛也罷,恨也罷,都只是愚人自尋煩惱,不如歸去,一葉扁舟一壺清茶,相忘於江湖,天涯不相見。

 

我之前說過,其實我覺得這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,或許多年後,他們還能擦肩而過時相視而笑,能在茶樓酒肆聽見對方後來曾了江湖傳聞。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楚留香手遊 蕭蔡
    全站熱搜

    灕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